洞房花烛夜炒股杠杆开户,或许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夜晚。
16岁的徐文淑孤零零地坐在床头,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霞帔上,如同一把切进红色冰块里的刀。
她永远不能忘记,她的丈夫在挑开盖头那一瞬间僵住的笑容,那惊恐的目光,仿佛宣判了她人生的死刑。
新婚之夜,丈夫逃离,不知所踪,对任何一个女人而言,都是一种莫大的耻辱。何况她还是一个体态臃肿、相貌平平的姑娘。
徐文淑
忧伤、惶恐、委屈、无助……不可名状的心绪将她的心胀大了,挤得她透不过气来。
直到天快亮时,才听见几个长辈将新郎推搡进院子的喧嚣声。
随着房门咯吱一声被打开,四目相对,徐文淑才真正看清了这个全镇数一数二的才子——她的丈夫——张恨水。
尽管对于张恨水的反应,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,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,她的心里仍是满满的凄惶。
半年前,听闻张家要为长子定一门婚事,几乎整个镇有待嫁女儿的父母,都想与张家结为亲家。
没办法,谁要张家是镇上的名门望族,一时间趋之若鹜,忙坏了媒婆。可这荒唐的世间,难免不会有人动歪心思。
张恨水
一天,邻镇徐家楼的一位媒婆邀张母前去看戏,正看得入神时,媒婆凑到她的耳边,嘀咕了几句,随即暗暗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位女子。
张母抬眼望去,只见一个十几岁的姑娘,生得小巧玲珑,花容月貌,娇俏可人,十里八乡难得见到如此标致的女子。
媒婆说,这女子叫徐文秀,念过中学,知书达理,是本镇徐员外的千金,与张家可谓门当户对,若能结为秦晋之好,岂不是一桩美谈?
张母越看越喜欢,满意地直点头,这会儿她可没有心思看戏了,这样好的媳妇,她可不想错过,为此,还找媒婆要了女子的生辰八字,找人算了,正合。
民国初年,封建包办婚姻的习俗根深蒂固,张徐两家的联姻也不过是水到渠成,很快,两家长辈择吉日吃了订亲酒,交换了庚书。
张恨水
直到成婚事宜都已落定,张母才给在苏州读书的张恨水写了封信,将女方的家世与模样详细地描述了一番。
看过母亲的来信,张恨水一时不知所措。
彼时,“新思潮”已如春风一般沐浴在中华大地,张恨水接受的是新式教育,自是有意追求一场自由的婚姻。
可是,自由的婚姻是什么样?谁都没见过。在那个新旧思想、新旧道德错综纠缠的年代里,谁能笃定到底什么是对?什么是错?
在张恨水这里,唯一亘古不变的,是孝道,是母命难违。这一点上,鲁迅、胡适等大家,莫不都是如此。
况且,母亲说那女子身材婀娜、花容月貌、知书达理,在那个女子读书凤毛麟角的年代,从条件上看,至少是张恨水所心仪的。
鲁迅
尤其是一个娇俏可人的年轻女子,对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来说,更有一种隐隐的朦胧的期待。
在各种矛盾思想的作用下,当年正逢毕业的张恨水,决定谨遵母命,回家完婚。
大婚之日,张家张灯结彩,好不热闹。夜幕降临,宾客散去,张恨水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洞房。
然而,当他挑开新娘盖头的一瞬间,却怔住了,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眼前的女子哪是母亲口中所说的模样?
莫说是身材婀娜、花容月貌,这明明就是一个样貌丑陋的矮胖姑娘,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,她还有着代表典型旧式女子的“三寸金莲”。
那一夜,张恨水在夜幕中狂奔,他不明白,母亲为何要如此诓骗自己?
张恨水与徐文淑
听闻儿子逃婚,张母心急如焚,只得来到新房一探究竟。
然而见到新娘时,张母也傻了眼,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,这根本就不是自己选定的女子!
经新娘交代,才得知这是徐家的“调包计”,那天张母在戏园看到的,是徐家的二小姐,而眼前的这位,是徐家的大小姐徐文淑。
新娘调包的事,在那个年代偶有发生,遇到这种事,只能是吃哑巴亏,拜过天地、高堂,便是入了婆家的门,没有退婚的道理。
事情已然如此,张母只得派家人把儿子寻了回来,解释清楚,并好言相劝:
“这是前世的姻缘所定,如果不喜欢,有机会再选个二房就是了。”
听了母亲的话,张恨水勉为其难地咽下了苦水。回到洞房,他与徐文淑对坐了一整晚,相视无言。
张恨水(左一)
早上,佣人端来了贴着喜字的水盆,在张恨水眼中,那是一盆满满的悲伤。
他看着水中自己的皮肉,像是自己之外的另一个爱人,深深悲伤着,觉得白糟蹋了自己。
婚后的生活可想而知,张恨水拒绝与徐文淑同房,整天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消磨时光,在他眼中,徐文淑就是一个骗子。
可这世上的事,谁又能说得好呢?殊不知,“骗子”往往也是身不由己。
徐文淑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女子,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要嫁个好男人,传宗接代,相夫教子。
而婚姻大事,自然是遵从父母之命,父母怎样安排,她便听话照做。
顶替妹妹来成亲,于她而言已是卑微到了极点,如今丈夫横眉冷对,她的心里更是苦不堪言。
张恨水
可她是一个传统的女子,既然嫁到了张家,这辈子活是张家的人,死是张家的鬼。这个道理,她明白。
看着文质彬彬的张恨水,徐文淑暗下决心,一定要用实际行动让他回心转意,她要做一个好媳妇,孝敬好婆婆,侍奉好丈夫。
每天天光未亮,徐文淑便起来为全家人准备早饭,给婆婆请安,陪婆婆说话,又是按腿又是捶背。
没过几天,张母便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勤快能干的媳妇,就连张恨水的弟弟妹妹们,也都愿意同她说话。
诚然,婚姻如果不能落实到吃饭、穿衣、柴米油盐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里去,是不容易长久的。
可是,婚姻如果只剩下这些琐碎,连一天都度日如年。
尽管徐文淑的表现赢得了全家人的肯定,却仍无法让张恨水回心转意,显然,这些“弥补”都不足以抚平他心灵的伤疤。
张恨水(中)
婚后不久,张恨水便离开家门北上赴京,对于他来说,离开徐文淑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救赎,否则真不知自己会不会疯掉。
也许,正是因为自己婚姻上的一败涂地,张恨水才在笔下开启了自己的“鸳鸯蝴蝶梦”,现实中得不到的慰藉,只能寄情于小说里实现了。
此后多年,他从未给妻子写过一封信,每次回家探亲,也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,而对于徐文淑来说,能见到丈夫,她就很满足了。
于她而言,人心都是肉长的,只要自己真心付出,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,她笃定这一点。
对于儿子与儿媳的关系,张母自然明白,自从进了张家的门,儿媳受了多少委屈她都看在眼里,更让她焦急的是,小两口常年不同房,自己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孙子?
张恨水的小说在报刊连载
后来,张恨水的小说红遍了大江南北,在北京也置了大宅子。他想过把全家人接到北京,可是一想到徐文淑,他又望而却步。
他不会不知道徐文淑这些年的不容易,可他不能对自己的心置若罔闻。
1926年,经母亲多次写信催促,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一大家子接到北京。
听闻张恨水要接自己北上,徐文淑激动得一夜未眠,在她看来,自己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。
一方面,丈夫优秀,她没有嫁错人;另一方面,自己这些年的付出,终于得到了丈夫的认可。
然而,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,哪有什么道理可言?直到徐文淑兴冲冲地来到北京的宅院后,才发现这个家里,早已有了女主人。
那一天,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里的,整个屋子昏天黑地。
胡秋霞
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篱笆上的一根藤,那么多年,满心只想越过篱笆,那边一定是一个宽敞明亮的世界,谁能想到,这是高楼的院落,过了篱笆,什么都没有,空荡荡的,令人眩晕。
原来,初到北京的那几年,张恨水虽收入颇丰,但毕竟形单影只,加之婚姻生活的不圆满,让他备感孤独。
1919年的一个秋夜,大雨如注,因赶稿深夜下班的张恨水,撑着伞急步往家走,快到家时,突然听到路边一个女子的啜泣声。
顺着声音望去,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姑娘战战兢兢地蜷缩在角落里,浑身湿透了,张恨水起了恻隐之心,将姑娘带回了家。
进到屋来,擦干了头发,借着微微的油灯,张恨水才发现,这个女子竟是一个标致的美人。
胡秋霞
从女孩口中得知,她叫胡秋霞,四川人,母亲早亡,因生活所迫,幼时被父亲卖到北京做丫环。
16岁那年,主人的儿子觊觎她的美貌,欲行不轨,幸好被好心人发现才逃了出来。
后来经人介绍,进了贫民习艺所,可习艺所的管事,又要打她的主意,她连觉都不敢睡,只得逃出来,流落街头。
张恨水听罢潸然泪下,第二天便以赎胡秋霞做妻子之名,向习艺所缴纳了一笔赎金,从此,胡秋霞愿意侍奉在其左右。
白天胡秋霞在家中洗衣做饭、打扫房间,晚上张恨水教她认字读书,虽谈不上心灵契合,却也让张恨水体会到了鲜有的温馨和甜蜜。
不久后,张恨水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姻,将胡秋霞娶进了门。对胡秋霞而言,莫不是飞上枝头变。
胡秋霞(左一)与徐文淑(右一)
胡秋霞也很争气,转年便为张恨水生了一个女儿。而这一切,在来到北京之前,徐文淑是毫不知情的。
此后的日子里,徐文淑待胡秋霞如姐妹一般,她几乎是在卑微地讨好丈夫身边的每一个人,哪怕是自己的情敌。
眼看儿子娶了二房太太,张母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,她当然知道,作为发妻的徐文淑,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。如今二房都有了女儿,则更显得她孤苦伶仃。
出于对徐文淑的怜悯,张母私下找到儿子,希望他和徐文淑也能有一个孩子,至少对她也算是一种心灵的慰藉。
母亲的话,张恨水自是明白,这么多年,他在外打拼,家中大小事务操持,照顾弟弟妹妹,几乎全凭徐文淑一己之力,就算没有感情,也有功劳。
张恨水
虽说这一切都是包办婚姻惹的祸,可女人往往是最大的受害者。
当年洞房调包一事,他早已释怀,这么多年过去了,对于徐文淑,虽仍是没有半点爱,却有着满满的愧疚。
于是,张恨水开始有意无意在徐文淑的房中过夜。
转年冬天,一个女婴在北京张宅呱呱落地,婚后十多年,徐文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,这是张恨水留给她的念想与慰藉。
尽管在情感上,她清楚地知道他并不爱她,就连他们的房事,也透着一种苍凉的安宁,但这个孩子,仍让她感到莫大的满足。
然而,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,谁知道什么是因?什么是果?就在女儿出生后不久,这个小生命就在一次患病中夭折了。
她声嘶力竭,她歇斯底里,可是生命却自顾自地扬长而去。
张恨水
在母亲的督促下,徐文淑很快又怀上了张恨水的第二个孩子,这一胎是个男孩,全家上下欢喜不已。
可是,又是一场天不遂人愿,小家伙出生后没多久,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也许,这个世界上真有宿命一说,否则怎么会让一个女人连续失去两个孩子?
看着孩子轻轻闭合的双眼,徐文淑的心都碎了,豆大的泪珠低落在孩子精致的棺材上,鲜艳而凄怆。
没过多久,胡秋霞也生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张晓水——一个健康的男孩。
徐文淑并没有把戾气写在脸上,现在于她而言,金钱、地位、孩子……一个女人应该争取的一切,全都靠不住了,靠得住的,只有腔子里的这口气。
胡秋霞与两个孩子
此后,徐文淑对胡秋霞的孩子视如己出,将两个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,借以抚平自己心灵的创伤,而孩子们也都十分喜欢这位“大妈”。
日子就这样不疼不痒地过着,随着张恨水对小说中才子佳人愈发直白的浪漫诠释,对于自由恋爱的渴望也开始充斥在张恨水的心里。
回想起自己过往的婚姻,一次是封建包办,一次是同情怜悯,竟从未体验过爱情真正的滋味。
“自由恋爱”是深埋在他心底的一颗种子,只要有合适的阳光和土壤,便会生根发芽。
而周南的出现,为这颗种子提供了充足的养分。
1931年,通过一次赈灾义演的同台演出,张恨水第一次见到了女学生周南,那一年,张恨水36岁,而周南只有16岁。
周南与张恨水
初初见面,张恨水便被周南那清新脱俗的气质深深地吸引,而周南亦是张恨水的忠实粉丝,并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小说作者倾慕有加。
真正的爱情,远没有想象中的跌宕起伏,很快,两人便陷入了爱河,无法自拔,甚至谈婚论嫁。
听闻张恨水要娶周南为妻,张宅上下一片哗然,这太荒唐、太难以置信、太离经叛道了,单是20岁的年龄差,就足以让人大跌眼镜。
况且,一个红遍全国的大作家,要娶一个认识不久的女学生,说出去也不好听。
尤其是胡秋霞,对周南可以说是十二分的抵触。她虽然不是张家的正房妻室,仗着自己为张家生儿育女,徐文淑又待自己亲如姐妹,生活上可谓顺风顺水。
周南与张恨水
而即将来的这一位,比自己有文化,比自己年轻,比自己漂亮,将来过了门,得了宠,生了孩子,难保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。
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,正当张恨水与全家争执不下时,徐文淑站了出来,表示自己支持周南嫁进张家,并主动为胡秋霞做思想工作。
案号:(2024)黑06执恢62号
她虽然没有得到过丈夫的爱,却比谁都了解这个男人。他要的是一个能装进水晶瓶里的爱情,如果得不到,他一生都不会快乐。
在徐文淑的耐心开导下,张恨水顺利将周南娶进了门。从那天起,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在自己生命中被忽视了近20年的“妻子”。
1937年,抗战全面打响,张恨水只身前往重庆创办抗战刊物,在此之前,他已将全家老小一同送回了安徽老家。
张恨水与周南及两人的孩子
作为张家正妻,徐文淑再次撑起了这个家,这么多年,她早已是家里的“定海神针”,只要有她在,每个人心里都莫名地踏实。
而张恨水对她,也从最初的怨恨和冷漠,变成了浓浓的亲情。
张恨水一生中,长大成人的孩子有13个,无一是徐文淑所生,却无一不亲切地叫她“大妈”。
时光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,都说岁月不饶人,她又何曾绕过岁月?
不知不觉中,婆婆离世、弟妹们成家、孩子们外出求学……多年来家中发生的一切,都离不开徐文淑的照料和操持。
新中国成立后,徐文淑仍旧坚守在安徽老家,尽管半生劳累,身体大不如前,但只要有她在,全家人就都有了主心骨。
张恨水晚年全家福
张恨水照例每月寄钱给她,孩子们也常对她嘘寒问暖,每次回家,总少不了孝敬“大妈”的礼物。
然而,这样的日子终在1958年戛然而吃。那一天,徐文淑在给长子张晓水寄信的路上,突然中风倒地,不久后便撒手人寰。
徐文淑死后,张家所有的子女全部为她披麻戴孝,场面令人动容。
她这一辈子,骗过婚,守过活寡,帮丈夫纳过妾,给情敌带过孩子……一生没有得到丈夫的爱,却得到了全家人的尊重,已然算是翻盘了。
纵然逃不过苍凉,可这不就是人世间的滋味吗?人活着,各自背各自的因果,总要如此这般折腾一番。
也许,“世味”二字须得有甘有苦,倘若人人都能淡然过去炒股杠杆开户,便不成世界了。